管子不税而富国的轻重谋略

不籍赡国，外因天下一一管子相齐成就春秋首霸的财税谋划

管子与《管子》为大国治理提供了内容丰富、逻辑通贯、策略周延的想法和做法。相对于春秋战国时代诸多思想家偏于一执的单线条推理，管子以他受到实践检验行之有效的辩证、灵活研判，为王权日渐衰微、国家间尔虞我诈各怀鬼胎形势下的生存、发展、壮大提供了智慧、权谋含量很高的行动纲领。管子为齐桓公相，不以兵车，而是贵轻重、慎权衡，取得了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首霸功业。无论是从理论还是实践角度，管子都构成着古代谋主这一角色的天花板，数千年来难言超越。其理财技法幽深、洞明、匪夷所思，恐怕后世唯"自言如见钱流地上"的刘晏可以望其项背。

尽管生活于2600多年前的古代，管子的一些天才创想居然可以同现代经济学的一些原理潜通声色。配第说土地为财富之母，劳动为财富之父，管子早就认识到了:"谷非地不生，地非民不动。"说到人性，"见利莫能勿就，见害莫能勿避""必得听其所欲"，与斯密的经济人假设暗合。在特定状态下的侈靡有利于振兴生产，"不侈，本事不得立。"这与西方重商主义者海克雪尔不约而同:"奢侈有利，节俭有弊。"以公共工程创造就业机会、刺激需求的作法，颇似凯恩斯的知音:遇上大凶萧条之年，百姓皆失本业无所适从，此时可以大修宫室台榭，雇佣那些喂不起狗养不起猪的赤贫来作工，局势就能回缓。在税收可以用来均平社会贫富这一点上，管子又与瓦格纳不谋而合。还有诸如强化四民专业化分工、以轻关税促进自由贸易等方面，管子的眼光都具有时空上的穿透力。胡寄窗先生说管子所使用的诸多概念都是19世纪以前的其他中国思想家未曾提到过的。这让当代经济学者都不由得赞叹，管子和《管子》对生产、交换、分配、消费都有深入探究，其轻重之学堪称实用性很强的中国式经济理论。

管子充分认识到税收的负面作用，他基于国内治理的理想是"不籍而赡国"。在管子看来，就遵从意愿区分，税收分为强求和有所准备并接近于自愿两种。工商税属于前者，要极力避免;较轻的农业税属于后者。毕竟人民是反感强取的，予则喜，夺则怒，税收总会产生消极的心理反应进而影响生产流通效率并造成财富供给的缩水，甚至减弱人民的拥戴，滋长怼怨情绪，导引"下怨上而令不行"的结果。举例来说，"夫以室庑籍，谓之毁成；以六畜籍，谓之止生；以田亩籍，谓之禁耕；以正人籍，谓之离情；以正户籍，谓之养赢。"意思是说:你征房屋税，等于拆房;你征牲畜税，等于宰牲;你征土地税，等于弃耕;你征人口税，等于禁欲;你征户口税，等于偏爱富户。所有这些税柄的设计，都会限制财源的正常扩张。所以理性的处置是不征税。如果一定要征税，那也一定要轻。商税方面，征于关者勿征于市，征于市者勿征于关。农业税方面，相地而衰征。管子的主张得到了齐桓公的采纳，于是，"桓公践位十九年，弛关市之征五十而取一。赋禄以粟，按田以税。二岁而税一，上年什取三，中年什取二，下年十取一。岁饥不税。"倚恃齐国的霸主地位，管子甚至干预各国税收政策:"三会诸侯，令曰:田租百取五，市赋百取二，关赋百取一。"

不税、轻税条件下，财政收入从何而来？管子在国内视野下给出的替代手段是"官山海"和"利出一孔"。山中有铁，海里有盐，都是人民生活的必需品。政府参与特定盐铁制品的生产，并适当加价，是市场可以接受的。如此，百姓并不能直接感知对他的取利，可谓"寓税于价"。管子算了一笔账，每升盐加二钱，就相当于二倍的人头税收入;一根针加一钱，三十根针的加价就相当于一个人的人头税;一把剪刀加六钱，五把剪刀的加价就相当于一个人的人头税;一只耜加十钱，三只耜的加价就相当于一个人的人头税。而盐和铁器是人们每天都用的，习惯负担这种潜在的课征。加价多少服从市场规律，人们对税收的那种先天反感是不存在的。而盐铁及山林川泽的资源是可持续的，专卖利润可以得到保障。"利出一孔"是说要确保国家而非大商人独占、操控重大战略物资的利益，比如定价权。对于粮食这种国计民生的命根子，要运用征税、预购等手段大量居有，待其价格上涨，再行出售。粟重则万物轻，可收掌握市场主动、增加财政收入、鼓励农业生产等多重效果。

诸侯林立、杀伐激烈、波诡云谲的春秋大争时代，要求管子以开放、宏观、伸张的国际视角维护和壮大齐国地位。"外因天下""以轻重御天下"的财税运筹清澈呈现。管子所谓轻重，就是认识和利用价值规律，综合运用价格手段、货币政策、贸易交往、外交策略甚至权术、阴谋，结合不同国家的优劣条件，具体问题具体策划，以期达成博弈独赢、多赢、整体得赢的经济政治目标。用管子的话说就是"以重射轻，以贱泄贵""可因者因之，乘者乘之"进而实现"天下轻我重"的局面。轻重之术的分解动作并不高深，比如对自己缺乏的物资采取别人价五我价六的竞买，对自己垄断物资既可以低价倾销，也可以囤积居奇。轻重之术的简单组合也不难理解。比如齐国利用对鱼盐资源的独占，获得黄金;接着用黄金换取粮食;然后用"谷重而万物轻，谷轻而万物重"的粮食来制衡万物，步步为营，节节相关，抢占话语权的高地。可如果结合诸多手段投入轻重之术的复杂组合，其间的眼放缭乱暗藏玄机，就很难识破和拆解了。管子一语道破天机:"天下下，我高;天下轻，我重;天下多，我寡。然后可以朝天下。"

管仲运用以轻重御天下、来天下之财的策略，取得了对楚、燕、秦、赵、鲁、代、莱莒等国家的经济强势，屡试不爽。对小国只需一个回合，对大国则稍费一些周折。小国的例子可举莱莒，大国的典型是楚国。莱莒有田有山，田出粮，山出柴。管子便抬高柴的价格大力收购。莱君不知是计，命百姓弃耕而收柴。二年后齐国停止收柴，莱莒经济迅速破产，只得臣服齐国。楚国势力很强，长期拒绝向周王进贡。齐国奉行尊王攘夷国策，联合诸侯讨伐楚国。战争开始之前，管子做了精心设计以消弱楚国国力。他在齐楚边境建立一个小城，高价收购楚的特产鹿，并以黄金奖赏那些批量提供活鹿的商人。楚王见齐国不惜血本购买本国并不稀罕的鹿，认为是套取楚国金钱的绝好机会，便号召百姓放下农活，漫山遍野去捕鹿。而在同时，管子派大臣隰朋在齐楚民间抢购粮食。于是，楚国因卖鹿，收入狂增;齐国囤积的粮食，也堆成了山。这个时候，齐国联军出动了，因捕鹿而误了农时的楚国粮价大涨，楚王派出的买粮队伍也被齐国阻断。楚国大饥，逃往齐国的难民多达本国人口的十分之四。本来强大的楚国军队，不得不服从肚子的召唤，示弱齐国。楚成王无奈接受齐桓公停战条件，答应向周王进贡。齐国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不战而屈大国之兵，达成了可观的经济政治目标。管子运用对轻重之术的灵活把控，使"来天下之财，致天下之民"的豪言一次次成为事实。

管子在社会保障的内容和力度较之周公更进一步，让孔子都对他的"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大为赞叹。他不仅热心于修桥补路的公益事业，"导水潦，利陂沟，决潘渚，溃泥滞，通郁闭，慎津梁，"而且"慈于民，予无财，宽政役，敬百姓，"确保"饥者得食，寒者得衣，死者得葬，不澹者得振"。他还用税收等政策支持"老老、慈幼、恤孤、养饥、合独、问疾、通穷、振困、接绝"等九惠救助。家有70岁以上老人，一子免征，三月供给一次肉食;有80岁以上老人，二子免征，每月供给肉食;有90岁以上老人，全家免征，每天供给酒肉。有3个孩子的家庭，免妇女的赋役;有4个孩子，全家免赋役;有5个孩子，政府出资提供2个孩子的日用，一直到他们长大。收养1个孤儿，免一人税;收养2个孤儿，免二人税;收养3个孤儿，全家免税。

商人出身的管子，以商治国，以商战钳制诸侯，取得了霸道层面公认的成功。他的言行，也因此成为经典脚本，再现于后世一次又一次的变法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