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税痛与诗骚
后人无论如何不能想见,一个在应试后被当朝皇帝高兴地称作找到了宰相候选的杰出人才,一直被排斥在朝堂之外,而不管执政的是哪一派别都不曾有他什么机会;你也无论如何不可以想见,一个当时的文坛盟主,其后半生却一直是生活在受贬和流放中的;你更不能想见的是,一位被认为是宋诗顶峰的人,却对他的“同门师兄”、被认为是“北宋最伟大的政治家”王安石“过不去”,而不断地用自己的诗文讽刺“新法”;你尤其不能想见的是,在那个有祖制尊崇文化人的朝代,居然会对两个诗人大行文字狱(另一个是南宋的刘克庄,在江湖诗案中被贬);你最最不能想见的还在于,“乌台诗案”险些要了卿卿性命的阴影下,这个后来以“苏东坡”的名字著名于世且著名于史的书生,居然在短暂的惊魂未定之后,继续了他的腹诽与诗谏。
据说苏轼与大他十五岁的王安石都是出自欧阳修的门下,二人也有着寻常人看上去还算融洽的个人关系。可立场上的分歧并不因同门和个人关系而有什么迟疑。当苏轼无法通过正常渠道表达他的这些反面意见时,以诗言志成为他的一个很自然的选择。即使是在后来的“乌台诗案”供述中,他对某些诗中的“讥刺”之意也是供认不讳。在狱中,苏轼写下了一百多万字的“供状”承认自己有讥讽朝廷之罪,“甘伏朝典”。恰是因为王安石上书“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这场公案方才“以公一言而决”。
除了那首在一次“非法集会”写成的著名诗作《寄刘孝叔》所表达的“保甲连村团未遍,方田讼牒纷如雨。尔来手实降新书,抉剔根株穷脉缕”,苏轼还有多篇诗歌属于这样的讥刺新法之作。

其一:《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院》
蚕欲老,麦半黄,前山后山雨浪浪。农夫辍耒女废筐,白衣仙人在高堂。
其二:《戏子由》
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斜风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任従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眼前勃谿何足道,处置六凿须天游。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劝农冠盖闹如云,送老齑盐甘似蜜。门前万事不挂眼,头虽长低气不屈。余杭别驾无功劳,画堂五丈容旂旄。重楼跨空雨声远,屋多人少风骚骚。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箠。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居高忘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文章小技安足程,先生别驾旧齐名。如今衰老俱无用,付与时人分重轻。
其三:《画鱼歌》
天寒水落鱼在泥,短钩画水如耕犁。渚蒲拔折藻荇乱,此意岂复遗鳅鲵。偶然信手皆虚击,本不辞劳几万一。一鱼中刃百鱼惊,虾蟹奔忙误跳掷。渔人养鱼如养雏,插竿冠笠惊鹈鹕。岂知白挺闹如雨,搅水觅鱼嗟已疏。

其四:《山村五绝》
竹篱茅屋趁溪斜,春入山村处处花。无象太平还有象,孤烟起处是人家。
烟雨濛濛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但教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
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韵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窃禄忘归我自羞,丰年底事汝忧愁。不须更待飞鸢坠,方念平生马少游。
其五:《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其四)
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与上面的几首相比,《和子由闻子瞻将如终南太平宫溪堂读书》直接说到了赋税之事:
役名则已勤,徇身则已媮。我诚愚且拙,身名两无谋。始者学书判,近亦知问囚。但知今当为,敢问向所由。士方其未得,唯以不得忧。既得又忧失,此心浩难收。譬如倦行客,中路逢清流。尘埃虽未脱,暂憩得一漱。我欲走南涧,春禽始嘤呦。鞅掌久不决,尔来已徂秋。桥山日月迫,府县烦差抽。王事谁敢愬,民劳吏宜羞。中间罹旱曣,欲学唤雨鸠。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渭水涸无泥,菑堰旋插修。对之食不饱,余事更遑求。近日秋雨足,公余试新篘。劬劳幸已过,朽钝不任锼。秋风迫吹帽,西阜可纵游。聊为一日乐,慰此百日愁。
《吴中田妇叹》没有纳入到诗案的立案范围之中,可它却是很明显的腹诽和诗谏: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鎌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茆苫一月垅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粃。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除夜大雪留潍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复作》对此做了进一步的说明:
除夜雪相留,元日晴相送。东风吹宿酒,瘦马兀残梦。
葱昽晓光开,旋转余花弄。下马成野酌,佳哉谁与共。
须臾晚云合,乱洒无缺空。鹅毛垂马骏,自怪骑白凤。
三年东方旱,逃户连欹栋。老农释耒叹,泪入饥肠痛。
春雪虽云晚,春麦犹可种。敢怨行役劳,助尔歌饭瓮。
《李杞寺丞见和前篇复用元韵答之》这首诗,满是苛政的景象:
兽在薮,鱼在湖,一入池槛归期无。误随弓旌落尘土,坐使鞭菙环呻呼。追胥连保罪及孥,百日愁叹一日娱。白云旧有终老约,朱绶岂合山人纡。人生何者非蘧庐,故山鹤怨秋猿孤。何时自驾鹿车去,扫除白发烦菖蒲。麻鞋短后随猎夫,射弋狐兔供朝晡。陶潜自作五柳传,潘阆画入三峰图。吾年凛凛今几余,知非不去惭卫蘧。岁荒无术归亡逋,鹄则易画虎难摹。
作为当时的文坛大V,苏轼的每一首诗都会有很快很广的流传。何况王诜驸马还将这些诗出版了呢。纵是这些诗里没有明白地反对当局,可它具有蚊子叮的效果:叮几下让人着恼,吓太多了则让人整夜睡不着。在那流行以诗交流思想的时候,两行好诗比声势凌厉的表状更能奏效。这样的持不同政见者不能不让当局尤其是引起警惕。纵是张方平辩论说孔子删校的诗经一样充满朝政的讽刺,李定反而据此列出苏轼当杀的四条理由。
“乌台诗案”的发生,让苏轼感受到了“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的痛楚和“平生文字为吾累”的麻烦,他开始有意识地检点自己的言行。大量地填词,渲染于风花雪月、家常里短、大江东去、历史沧桑中,就是他的一种自我调整行动。只是可惜,“悲歌为黎元”的先天习惯使得他根本就没有真正吸取教训而再次回归入到以诗讽世的老路上来。只是相对而言,他的文字更含蓄、更讲究、更具调侃色彩了。

我写题图诗可以吧?于是有了《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
我是朱陈旧使君,劝耕曾入杏花村。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钱夜打门。
我写鸟兽虫鱼可以吧?于是有了仿效梅圣俞同类诗作的《五禽言》:
南山昨夜雨,西溪不可渡。溪边布谷儿,劝我脱破袴。不辞脱袴溪水寒,水中照见催租瘢。
我这个”识字耕田夫“去和老百姓聊天可以吧?于是有了《鱼蛮子》:
江淮水为田,舟楫为室居。鱼虾以为粮,不耕自有余。异哉鱼蛮子,本非左衽徒。连排入江住,竹瓦三尺庐。于焉长子孙,戚施且侏儒。擘水取鲂鲤,易如拾诸途。破釜不著盐,雪鳞芼青蔬。一饱便甘寝,何异獭与狙。人间行路难,踏地出赋租。不如鱼蛮子,驾浪浮空虚。空虚未可知,会当算舟车。蛮子叩头泣,勿语桑大夫。

后来胆子越来越大起来。不过仍然说得含糊,比如《送黄师是赴两浙宪》:
世久无此士,我晚得王孙。宁非叔度家,岂出次公门。白首沉下吏,绿衣有公言。哀哉吴越人,久为江湖吞。官自倒帑廪,饱不及黎元。近闻海上港,渐出水底村。愿君五袴手,招此半菽魂。一见刺史天,稍忘狱吏尊,会稽入吾手,镜湖小于盆。比我东来时,无复疮痍存。
一个宰相之才却让他久作看客,他满腹的学问和情绪总要寻一个出口来释放。于是有了那么多首莫可言传而莫不传世的“东坡体”诗篇。而这些表现为腹诽和诗谏的诗作,也作为可以印证苏轼人格的标本,受到后人的仰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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