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也好税——袁枚

我个人愿意把袁枚的“性灵”之说，翻译成“认真地玩”。尽管是“玩”甚至是游戏，却做得认真，行得严肃，甚至庄重，因而成为有清二百七十年间唯一且“自无官后诗才好”的“专业诗人”，这乃是袁枚这个玩家和其他的玩家大不同之处。比如他的涉税诗，虽然依旧不乏调笑，写得却是实实在在。

从他的人生历程上看，虽然“作为中国18世纪最富有创造精神的文学家之一，同时也是一个充满争议、颇具另类色彩的人物”，他玩得却是那样的端正自然。你既不能因为他为官时发生过蝗灾，就说他失职；你也不能因为他限制属吏四处扰民，就说他不安于公务。你尤其不能因为他纳了三房妾、收了十三个著名的女弟子，就说他好色；更不可见他写过咏“钱”的诗，就说他庸俗。对于他这样一个从三十三岁就“不耐”官场弃冠而去的老兄，如果继续为官，岂不是比“山居五十年”隐居授徒更来钱，也更方便纳妾甚至狎妓？他连那么多人趋之若鹜的官都丢了而甘心息影山林，你说他能庸俗到哪里去呢？“其人与笔两风流，青山红粉伴白头”，那是人家的造化，和“好色”与“庸俗”何干耶！

我不同意某些人说袁枚的“性灵”之说是受到资本主义萌芽甚至西方利欲观的影响的说法。且不说资本主义未必推崇性情，且不管资本主义是不是已经在当时萌芽，“性灵”之说却从来不是原创性地发端于袁枚。无论是庄子还是陶令，也不论是严羽还是袁宏道，早就是这样的意兴遄飞之客。袁枚只是比他们更乐于在诗中表现而已。

袁枚笔下的“性灵”大多表现为自嘲，很有几分大众视野下的可读性，如果放在如今的网络时代，定是一篇篇广受追捧的“热帖”。比如他写自己的文章和妾一样不如己意，便说“论文颇似升平将，娶妾常如下第人”；比如他写自己喜欢读书，便说“见书如见色，未近已心动。只恐横陈多，后庭旷者众”；比如他自矜自己诗才了得，便说“终不知千秋万世后，与李杜韩苏谁颉颃，大书一纸问蒙庄”；比如他写自己辞官归隐并大娶其妾，便说“有官不仕偏寻乐，无子为名又买春”；比如他写自己改诗之苦，便说“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如此的“性灵”，怎么就是“其所作亦颇以滑易获世讥”了？

再说了，如果你说他为了生子而一再纳妾还能够和“好色”沾上一点边，人家收了十三个女弟子怎么就成了好色了？大家闺秀如席佩兰、孙云凤、廖云锦者，能够写得一手“天花双管舞，瑶瑟九霄弹”、“天机清妙，音节琮铮”的好诗，却鱼贯而入争着拜袁老头作师尊，想来肯定不是因为袁式好色，而是他的“性灵说”较之于沈德潜的“格调说”要轻松，而较之于翁方刚的“肌理说”更容易把握吧！不过，从市场性考虑，袁枚也确实占了地利。一如他自己所言，“凡诗之传者，都是性情，不关堆垛”，神韵派是“贫贱骄人”，格调派是“木偶演戏”，股理派是“开骨董店”，宗宋派是“乞儿搬家”。原因很简单，那些东西都不容易为广大学诗者所接受。纵是沈德潜的“温柔敦厚”，也肯定不如“兴观群怨”更容易为大众喜闻乐见。

如此的性灵之人写出的涉税诗，定是不一般的好玩。

《重阳》一诗大写催租县吏败坏诗家清兴，其典故出自惠洪《冷斋夜话》中关于潘大临某日突发诗兴，刚刚吟出“满城风雨尽重阳”就被催租人打断遂败意而缀的故事。该诗写道：

重阳时节雨昏昏，座上黄花笑欲言：莫道催租无吏到，恐催诗债要敲门。

把催租者之讨人嫌，以如此诙谐的笔法写出，较之于“字字血声声泪”的白战之法，是不是更加幽默了一些？

《征漕叹》一诗，依然写来在轻松中见到血泪。在揭露了征收漕流的过程中恶吏和旗工对百姓的盘剥的这首诗中，他在“官怒呼吏来，命杖挝吏道”后说的“玩笑”话，表达了对漕政之弊的严正立场：“收谷亦太苛，尔命胡能寿？”

在《捕蝗曲》一诗中，他的自责、自励溢于作品中：“我闻苛政猛于虎，蠹吏虐于蝗；又闻刘昆贤令蝗不入，刘澄剪秽蝗为殃。而今蠕蠕声触草，得毋邑宰非贤良？”他甚至写出“惟有杀汝为吉祥”的句子来，写出“蝗兮蝗兮去此乡，东海之外兮草茫茫，无尔愁兮乐何央！毋餐民之苗叶兮，宁食吾之肺肠”这样的句子来，这样敬业本职的县令又有几个呢？

如此的亦庄亦谐、谐中蕴庄、庄中有谐的笔法，在《沭阳移知江宁，别吏民于黄河岸上》一诗中更是表现地一览无余。在“使君乘车行，吏民攀车走”的过程中，百姓和属吏们说的两段话，让诗人如遇知己。百姓说：“使君无他奇，虎不渡河蝗亦飞。只有大小狱，十日无留遗。”虽然挡不住蝗灾却能果断处理狱事，袁枚知足于自己的县令一职了。属吏说：“使君无他好，不察渊鱼矜苛廉，不容抱牍施奸巧；每日放衙归，无事关门早。”在这里，不许属吏四下骚扰百姓，甚至为此宁可少办公事，这样的为政哲学，很是朴素而且爱民。因为他深知某些执行公务实际上是以给百姓生事为表现形态的。他的缩减公务，便在很大程度上是为百姓考虑的举措。如此，“无事关门早”成为袁枚的一种很有讽刺意味的为政哲学。而“不容抱牍施奸巧”，自是排斥诸如“催租”、“征漕”等大扰民生、大败诗兴的俗事了。

这样“认真地玩”，用时人赵翼的话说就是“忽正忽奇，忽庄忽俳，忽沉挚忽纵逸”，用张问陶的话说就是“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完全是一种了无羁绊的人生态度，是一个诗人自觉自愿的选择。他爱笑不是问题，他爱玩笑也不是问题，关键是在那笑和玩笑中，他是不是切入了许多很严肃很正经的话题。且听袁子才如何自状：独来独往一枝藤，上下千年力不胜，若问随园诗学某，三唐二宋有谁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