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税心理学|惊艳“铁娘子”,毁誉“拗相公”
八十七岁“铁娘子”的去世带走了英国人的一段混杂着惊艳和毁誉的传奇。不管这位被法国总统密特朗论为“有一双暴君的眼睛和一张梦露的嘴”的撒切尔女男爵(Margaret Hilda Thatcher, Baroness Thatcher)是如何果断干练、斩钉截铁地将那沉疴难起的“英国病”一扫而光,“使这个眼看落寞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跻身于世界前四强”,又因赢得马岛战争和坚持与美国的特殊关系让英国的国际地位再次响振惊色,“改变英国、乃至全世界的政治蓝图”,她在后来实行的偏执税收政策还是让她四面楚歌甚至黯然神伤。就如“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王安石,其以刚猛执拗的“三不足”哲学(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贯彻其恢宏壮阔的治国谋略以图挽“积贫”、“积弱”、“三冗”的宋王朝于即倒,虽声言“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而依旧产生了“侵官”、“生事”、“征利”、“拒谏”、“致怨”等弊端而遭遇官民两界的顽强抵制,最后只好在“歌元丰”的大好局面下激流勇退、归隐林泉。这英国人中的“铁娘子”,又与宋代中国的“拗相公”,何其相似乃尔!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世界政治舞台上,随着长达几十年的“冷战”的冰释,以及凯恩斯主义的渐次失效,治国理念忽地出现了一种趋同的迹象。无论是1978年执掌中国政治权力的邓小平、1979年荣登英国首相宝座的撒切尔夫人、1980年在美国总统竞选中胜出的里根还是1985年获得苏联最高权力的戈尔巴乔夫,都在不约而同地奉行着被时人称作“新自由主义”改革的谋略。已经被争议和冷落了许多年的哈耶克,一时之间拥有了数个BOSS级的粉丝。另一个获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大腕米尔顿?弗里德曼同时出任里根和撒切尔的经济政策顾问对其耳提面命。由此,里根奉行的“新供给学派”理论和撒切尔履行的政策,干脆被连体称为“里根—撒切尔经济学”。其二人的政治业绩又被誉为“打破东欧铁幕的”大西洋双煞“。
英国人是如此的幸运,”作为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国家元首,伊丽莎白二世用她的识大局赢得了世界人民的尊重;戴安娜王妃用她传奇的经历及罕见的美貌与气质赢得了世界人民的喜爱;撒切尔夫人则用她的智慧和强劲的政治手腕使英国逐渐恢复元气,并且她本人也受到了世界人民的敬佩,并被尊称为铁娘子。“针对英国丧失资本主义国家领骑地位之后渐次形成且弥漫于各个领域日渐萎顿、萎靡、萎谢的”英国病“及其所带来的停滞和通胀同时发作的窘境,强悍自信的撒切尔开出了她的治国药方:在以下五个政策领域中,撒切尔政府推行了与战后历届政府完全不同的政策,它们是:政府的宏观经济政策、公共部门的规模、工会政策、经济决策中的法团主义以及地方政府政策,包括私有化、去监管化、减税、取消汇率管制、打击工会力量,扩大公共产品提供领域的市场经济成分,以及颂扬财富创造而非财富再分配。中心思想是:鼓励、护佑、确保那些最有可能和能力创造财富的板块——自然是富人阶层——先恢复创业热情、创富灵感、创税基础,拉动国民经济的大盘向上。将个人所得税最高税率降至40%的著名举措,是与她的缩减政府规模、减少政府在教育、医疗等方面的开支、压缩福利比重的整体设计是吻合的。她的承诺是:”我的雄心是在各个层面上建设更小的政府、有效力的政府、效率更高的政府以及负责任的政府。“
在其将”新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混血而成的撒切尔主义、撒切尔革命、撒切尔”变法“中,撒切尔是用丢掉”芝麻“抱住”西瓜“、抓主要矛盾的方式切入其旨在迅速将国家带出疲态、穷态、窘态的信念核心的。可这不能不意味着另一种偏激。因为她在故意或不经意地放弃对更大界面劳动人民的关注。与她极力强调的”给混乱处带去和谐、给错误处带去真实、给怀疑处带去信任、给沮丧处带去希望“的承诺相对应,她又坚持着父亲遗传给自己的”每个人都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社会并不是平等的“的观念,用她自己的名言表达就是:”并不存在社会这回事“(Thereis no such thing as society)。由此,撒切尔在她执政的11年推行的无疑是一场残酷的”革命“,一种被冠以毫无同情心之意的”主义“。
这就不可避免地致发了两种收效明显、反响突出但相互冲突的结果。一方面,撒切尔的经济政策确保了英国经济的”回春“。通货膨胀率由1975的27%降至1986年的2.5%。1983年到1988年间,一直维持在平均5%以下,为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最低水平。1988年英国财政出现了140亿英镑的盈余——这是英国政府自50年代以来的首次盈余。经济增长率也显著提高,1983—1988年英国经济发展速度在西方国家中始终名列前茅,特别是经济增长率和劳动生产率增长速度等都优于欧盟大陆国家和美日等主要工业化国家,显现出了少有的活力。因为这一点,她被视为不可多得的英国首相,用中国人的说法就是伟大领袖(Great Leader)。2002年,在BBC举办”100名最伟大的英国人“评选中,她名列第16位——排在她前面的包括丘吉尔、黛安娜、莎士比亚和威灵顿。2004年,在MORI的一个调查中,对撒切尔的评价在20世纪英国首相中位列第四。
可她对那些在创造财富方面略显弱势和卑微地位的底层人民的漠视,让这位18岁就声言”政治已溶进了我的血液“、”永远争坐第一排“的首相在上任的第一天就遭遇着质疑、抵触甚至讨厌。她的批评者说,她对整个社会根本不关心,时至今日英国社会仍然能感觉到她的鼓励私欲的经济政策带来的负面影响。英国独立报撰稿人约翰-雷图说:”在那些年里,英国的贫富差距急剧加大。有些人生活的确得到很大改善,但英国社会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犯罪率上升,社区破裂和分化。“她”效率优先,无视公平“的政策在80年代早期就使英国失业人数上升到300多万。第一任期里,她面临一场自维多利亚时代以来最为严重的骚乱,年轻人与警方在英格兰多个城市发生对峙。在第二任期里,她就险些死于据说是爱尔兰人发起的萨塞克斯郡布赖顿爆炸案中。直到1990年11月在伦敦特拉法加广场发生的那场著名的流血冲突直接促使撒切尔离开唐宁街,人民和纳税人对她的强烈不认可一直伴随着她的执政期。因为这一点,又使其成为英国历史上最有争议的首相之一。英国《卫报》不失嘲讽的写道:”即使是她最坚定的支持者恐怕也很难举出一个例子,可以证实她执政11年中给我们带来的‘和谐’。“ 2003年英国电视台Channel4举办了一场”你最痛恨的100个最坏的英国人“的民意调查。参选条件是”目前还活着而且没有关在监狱中或者正被起诉的人“。撒切尔夫人荣登探花——排在她前面的是前任首相布莱尔和以胸大出名的艳星乔丹。她辞职后,一所研究机构进行民意调查。结果有52%受访者认为”总体上,她对英国的发展功不可没“,但同时有44%受访者认为她对英国”弊多于利“。
撒切尔在政治上的突然休克,缘于她所采取的一次自以为是、不由分说、罔顾理论、历史、心理与道德的税收决策。当她企图将”劫富济贫“的个人所得税变为”劫贫济富“的人头税时,她发动了一场没有胜利可能的战役。因为如果英国人允许人头税这种有违税收义理、法理和伦理、”既不公平,又不可行“的事体发生,就如德国和意大利人再次允许了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还阳“。就是这一”恶税“在英国人本已经相当浓烈的”厌撒“积怨间火上浇油,一浪接一浪的政治抗议运动,带着逃缴、避缴、缓缴、阻缴(s it)、拒缴、抗缴、反缴的纳税人反应,将这位分不清果断与武断、自信与自负、雄才大略与唯我独尊的女人,逼到了山穷水尽的政治悬崖。在英国那样一个早就受到民主与大宪章熏陶的国度,撒切尔的唯一选择就是下野。
从税收的技术性方面,撒切尔有着令人同情的很大空间。且不说她所提倡的人头税(poll tax)与中国古代的口赋、户税、丁银以及加拿大的人头税(head tax)和其他多种形态的人头税(如users tax、 capitation tax 、Redress Remix、lumpsumtax )在立法取向、税制设计、政策界限上有着很大的分野,何况这一旨在增加社区服务的单一税税种,其准确的税名应该是”社区收费“(munity charge),所有的成年人都对社区做出贡献。在撒切尔的期望中,这一加之于选民的税种,不仅会给地方官员以更多的压力让他们更加节省开支,也有利于逼迫那些因懒惰而贫穷的人们发奋图强。正如她公开声明的,用人头税代替原来地方税绝对是一项好政策,一定会证明是”迄今为止一项最具深远意义和有益的让地方政府有效运转的改革“。她和她的政府还是与一些人和利益群体做了一些沟通,但远远算不上充分,最不应该的是没有与受到人头税影响最大的地方政府进行磋商。
可叹的是,就如撒切尔只强调了这一税种的积极性而忽略了纳税的人反感一样,人们抓住了人头税的共性特征而忽略了他的个性特征。确实,除非纳税人对税务当局的遵从、屈从、盲从到了没有任何活思想的刚性状态,这一税种很难得到社会各界包括纳税人的支持。对法律和政治有着先天敏感的撒切尔,貌似毁在了她对税收心理的无知上。可是,她将那种源自于少数人、直接影响财富精英的创业动力又让官员们花起来不心疼的个人所得税一变而为这种无论穷人和富人都按同一标准缴纳的人头税的作法,又与某些国家大力降低个人所得税的免征额进而使得一项”罗宾汉税“变成”全民皆税“,又有多大区别呢?则撒切尔的黯然归去,必有税收之外的诸多隐情。
能够轻松辨别的隐情之一便是她的”铁“。人们总是容易对那些过分强大的人物心存警惕和反感而每每忽略了他是否善良和睿智。即如宋朝人对王安石的那种感觉。因为他无法接受忠言、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别人的反对反而激发了他实施新法的决心,他早被称为”拗相公“。滑稽而又正常的是,在他的变法因为用人不当、天灾人祸等问题而给人民带来了很大的灾难同时招致政敌的更强烈反击不得不辞职之后,一些人把家里的猪也称为”拗相公“。荆公隐居蒋山后,访客寥寥。去世时,丧仪寥寥。去世后,吊怀者寥寥。个体的纳税人虽然总是被置于无谓境地,可他们的口碑和偏好又是如何地”积毁销骨“啊。
撒切尔也同样遭遇着这样的冷遇。七十七岁的生日,她收到的贺年片仅有区区四张。电影《铁娘子》嬴得了可观的票房,可那却是她抗议去看的影片:因为那里面的女主角,不过是一个多愁善感、形影相吊、歇斯底里的老年痴呆患者而已!4月17日举行的富于军事荣誉的”礼仪葬礼“的左近,一场蓄谋已久的庆祝活动却在隆重的进行。谁又能说英国是一个讲究”绅士“和”骑士“风度的礼仪之邦呢?如此创造了利好国势的人物,不是一样遭逢了”今年祖龙死“般恶毒的诅咒么?
然则,”惊艳“的另一个表达法就是”毁誉“。因为那种人见人爱的圣人本就是子虚乌有。无论是铁娘子还是拗相公,都是一段”有所为“又”有所误“的传奇。因为有所误而否认其有所为,那不是客观、辩证的态度。由此,品评铁娘子的功过即如直面拗相公的毁誉,既要承认其”石磴梯山一里高,荒烟源处税渔樵。官粗事冷人应笑,免对青苗强折腰“的政策失误,又要理解其”神宗本是英明主,安石原非侧媚臣。可惜有才偏执拗,终教新法病斯民“的不足,更要接受其”名实由来不可逃,悠悠毁誉亦徒劳。臧公已死言终立,不是轩裳世禄高“的功德。当那段英国历史上不可多得的辉煌终于因为主角的逝去而成为”故事“,把惊艳和毁誉化合为一种有保留的敬意,便不失为一种持重宽厚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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