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有贵贱乎?--谈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罪的公平性

税有贵贱乎？这个问题，相信绝大多数人，包括法律的施加者和被施加者，应该几乎从未想过，至少，我至今还没见到过探究该问题的文章。包括我自己，在2017年之前，都没有这个意识，埋头办案。随着办理的偷税案、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案多了，当事人命运的冰火两重天，越来越强烈地撞击心灵，以致就在某一天，这个慨叹油然而生，一直萦绕。

《刑法》201条，逃税罪，实际发生了逃税的结果，国家税收已实际发生了损害的后果。该罪，量刑最高七年，两档刑期：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该条第四款“经税务机关依法下达追缴通知后，补缴应纳税款，缴纳滞纳金，已受行政处罚的，不予追究刑事责任”，大白话就是可以只要钱不要人，交钱可免刑。

《刑法》205条，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罪，至今犯罪构成还没有以法律或司法解释的法定形式明确，按行为犯判决的案例，以及没有甚至根本就不可能发生损害国家税收结果的“虚开”定罪为虚开罪的案例，并不乏见。该罪，量刑最高无期（2011年9月之前是死刑），三档刑期：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至无期徒刑。该罪，没有交钱免刑的规定。大白话就是，既要钱又要人，交了钱也要抓人。

法律条文落实到现实就是，无论多大的逃税案，只要财力相济，都能在行政阶段解决。所以，去年火爆的冰冰逃税案，几个亿，也能在行政阶段完美了断，岁月静好，美人如斯。所以我们看到，实务中最大量发生的是逃税罪，但税务刑事案件中90%以上的案件却是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罪。而且，还十分的残酷，即使按最新的已提高税额的司法解释，虚开专票税额5万以上，即应刑事立案，虚开票税额250万以上，已是妥妥的十年起大刑侍候。

虽然也知道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罪判过死刑，但近日看到群友发的一则消息，还是甚是惊悚。

“1994年10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在京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5起重大非法印制、倒卖、虚开增值税发票的犯罪案件，胡明、王震、陈二头、崔文瑞、邓革、李胜利6名案犯被依法判处死刑，于当日分别在当地执行死刑。这是自新税制实施以来，最高人民法院核准的第一批因增值税发票犯罪的死刑案。”

刑法的主要目标，打击犯罪，只有具有一定程度以上的社会危害性的行为，才是犯罪行为。对犯罪的量刑轻重，按照罪责刑相适应原则，如故意杀人罪的法定刑比故意伤害罪的法定刑重，抢劫罪的法定刑比抢夺罪的法定刑重，等等。可见，法定刑的轻重应是依据罪行的社会危害性严重程度而定，这也是符合社会大众最朴素的公平观、正义观。那么，201条（逃税罪）和205条（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罪）的社会危害性究竟有何巨大的差别，以致量刑会是如此的悬殊？！

然，两罪的社会危害性，本质上却并没有任何的不同，都是指向——侵害国家税收。如果，一定要非要说出什么差别来，那就是，两罪侵害的税种不同，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罪侵害的是——增值税，而逃税罪侵害的是——增值税以外的其他各税（严谨的讲，也还包括与增值税专用发票无关的增值税）。

简而言之：

侵害增值税，罪恶深重，最高判无期！

侵害其他各税，罪恶一般，最高判七年，可以法外开恩，交钱免刑！

所以，几个亿税额（主要是营业税和所得税）的冰冰税案，如果换成是增值税，250万税额就已十年起刑，几个亿，冰冰岂不是得把牢底坐穿？

鹤立税群的增值税，如冰冷的公主，不容亵渎，冷血高贵，睥睨众生，为何能够这般？无他也，增值税，国之重税也，独占国家总税收近四成，沉甸甸的国家税收压舱石。国家拼力要保卫的大蛋糕，岂容小民染指。

追溯立法，在1994年实行新税制征收增值税之时，《79刑法》只有偷税罪，“第一百二十一条　违反税收法规，偷税、抗税，情节严重的，除按照税收法规补税并且可以罚款外，对直接责任人员，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最高量刑三年。该罪名，对国之重税——增值税，力不从心，以致当局启动“类推”大杀器（现行刑法罪刑法定，禁止类推），找了可以判死刑的第一百一十八条投机倒把牟取暴利罪对付虚开。1995年10月30日《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惩治虚开、伪造和非法出售增值税专用发票犯罪的决定》发布设立虚开增值税发票犯罪罪名，最高量刑死刑。其后写入《97刑法》放入分则第三章第六节“危害税收征管罪”。2019年5月11日《刑法修正案八》将该罪的死刑量刑废除。

是的，与国家争利，其罪当罚！国家拼力保护最大最香甜的蛋糕，应时之举，不惜单独为增值税一个税种立法，专门设立一个非常重罪的新罪名——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用于骗取出口退税、抵扣税款发票罪。但是，税可以分出高低贵贱吗？！

两年多了，这个慨叹，一直萦绕心中，很沉重，很残酷，却又是非常的现实，实实在在摆在很多人的面前，无法挣脱。直面了不少被判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罪的当事人，还有他们的家人，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的重刑，几乎毁灭他们的人生。

实际上，所有的逃税罪（其他税）一定是发生了侵害税收的结果，但，相当部分的虚开案，却是未必。没有、甚至也不可能导致增值税税收损失的虚开案，并不乏见。以所涉的税种分别定罪，特别是虚开以行为犯定罪（实务中持该观点的司法者还大有人在），由于两罪巨大的量刑差异，导致极度的不公平，甚至是不正义。

而且，一些虚开案件，对涉案交易的真伪判定，争议巨大。一些被认定为“虚开”的交易模式，在民商法层面却是受到尊重。然而，因司法者观念的不同、价值取向的不同、理解角度的不同、社会阅历的不同、对市场交易认知程度的不同，对一个同样的交易行为，却会有着罪与非罪的天壤之别的定性。

这些虚开案的当事人，和偷逃其他税（201条 偷税罪）的人相比较，有更大的恶性，有更大的社会危害性吗？否也！为之悲鸣长叹。每遇到这类案件，我往往会向司法者发出“税有贵贱乎？”的天问，期以司法者的悲悯之心，以最大的善意去评判涉案交易模式和罪过程度，宁失不经。

但，“宁失不经”的司法者未必每次都能幸运遇见，他们也同样冷暖自知。曾有法官宣判后打电话给我，支吾中说“尽力了”，我自是知他懂我的专业意见且悲悯良善，但却无奈。

期予以司法者个人的宁失不经，终不是万全之策，囊萤映雪式的微光，转瞬即逝，终是难以为继，何不，公平立法，平等保护。

人生而平等，刑法于每个人是平等的保护，并不见法律规定，伤害了富人，处罚会远远重于伤害穷人。

税，也同样应该是生而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对侵害增值税的处罚，不应该远远重于对侵害其他税的处罚。

因为，这是现代司法文明的应有之义，也是最朴素的民众自然公平观，更是公义、常识和天理人情。

（许义娜律2019年9月17日于广州  手机/微信 13189013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