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红楼:婢子何不遮掩才华

从出身和职业讲，众生平等，人是无贵贱的，然而谈到人品，则格局高下立见，婢仆丛中，人品不堪者多见，好在大家都如此，倒也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

香菱这婢子，虽也出身不俗（若非作者说过，你我也万万想不到），然自离了父母怀抱，便置身下层，在人贩手里多年，何尝有过什么像样的交际、知己的朋友，更不曾有教育和教养机会，能免于饥饿和恐惧，便是求之不得的幸福了，更大更美的世界，不过是被卖到个不打骂她的人家而已。忍受苦楚倒也罢了，太多人也都这么过，可怕的是因此丧失了，或者说从未有什么正常的眼界。

及至到了薛家，衣食不愁，打骂少有，虽与呆霸王为妾，比在人贩手里，是强了多少倍，但仍在婢仆堆里，用句时下流行的话说，“原生环境”，仍是不堪。

以薛蟠格调，断无需“文婢”类的丫头，香菱只要长得漂亮就行了，性格温婉不是必须的，夏金桂那样的他挺喜欢，至于诗才，对于薛蟠而言这是笑话，想打香菱的时候，不会因为她写过诗就下手轻些。

贾家婢仆水准，书中描写甚多，他们能为了一口鸡蛋吵架，能为个有油水的差使激烈争夺，能和小主人乱开玩笑，能偷东西，沾点小便宜就眉开眼笑；而对他人的包容程度，则是晴雯，袭人，小红一概被挤兑或者挤兑过别人，年老仆妇们，更是彼此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也有今日”的咬牙切齿，此种氛围中，对他人的欣赏，几乎是一丝不见。薛家奴仆，也未必能强到哪里去。

所以了，香菱的诗才，在她的婢妾层次圈子里，具备什么样子的意义呢？

“攀高枝去了”，以诗词为由，能和贾府的小姐们平起平坐，果然是有心计啊，平时真看不出，沉默贤惠的小妾还有这般大志。

“往园里去吃”，贾府小姐们的诗社，动辄茶酒精致，她们吃螃蟹，吃鹿肉，果碟一摆都几桌子，比太太小姐们吃过后再赏下来的，不仅新鲜，还更有特色；诗没做了几句，到吃了一肚子好东西，果然比不写诗的丫头得实惠啊。

“看上了宝玉”，这种猜想甚邪恶，然而在“那起小人”的嘴里心里，在所难免。论相貌温柔，宝玉都比薛蟠强得多，即便不强，经常的一起写诗，不避嫌疑，若被人揶揄了，除了以死明志，却也没别的办法。

以上言论，若出自其他奴才背后之口，都算客气的，更刺激一些的会是当面讽刺。薛家丫头，如莺儿，心里不爽时，连主子亲戚家的小少爷都能当面抱怨，固然具备心直口快的优点，但此“真性情”，若和其他丫头们吵起来，必然也是不肯输的。宝钗之婢都教养如斯，其他人还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在如此人堆里，遭遇妒忌那是必然的，“你会写诗，能干啊，那你多干点针线活吧”，“这做的什么，连这都做不好，写诗写的把针线都忘了？”，“丫头写什么诗，果真越漂亮的，幺蛾子越多”，“难道想着当正房不成”，这些话，是绝少不了的，听着就是，你反驳你就先输了，论吵架，那是不需要诗才的，才女也永远吵不过泼妇。

这种妒贤嫉能，到今天也并不少见，人群素质越是不高，越要挤兑稍微优秀一点的人，似乎一定证明此人其实不行，才能获得心理安慰。曾经遇到一家工厂财务部，人不多，本科学历的只有一个，提起他来，众会计均一脸不屑：“人家是大学生儿！”，似乎这人不是人才，而是非正常渠道进来的混混一般，而其他连专科文凭都没有的人，反倒一脸正统大腕表情。

因此，如果为了生存，身处如此人堆里，“女子无才便是德”，傻大姐儿绝对比香菱幸福，没有人妒忌她，没有人挤兑她，她手里有个绣春囊，谁都不会责怪她，而同样的东西，出现在司棋箱子里，那就立马赶走的后果。

有才华而身在下层，不是才华的错，乃是混错了圈子，这种境况最好改变，如果不能改，那么，即便遮掩才华，也不见得能避免挤兑。红楼书中，香菱后来被薛蟠虐待，倒不是因为她写了诗，此事颇有哲理，那就是，如果一个人因具备才华而遭到挤兑，那不是才华的错，也不是才华横溢的错，而是，拥有这种才华，压根就不该置身于这样世界，最好另寻去处。

换句话说，即便香菱不写诗，她也无法改变她的命运，既然如此，那，还是写吧。即便没有诗集传世，没有诗话收录，甚至很少有人知道她会写诗，同时被婢仆们揶揄嘲笑着，她也还是继续写吧，至少，这是梦想的痕迹。

略插几句，宋人描写丫头，纯就无事生非的俗妇：

婢态（宋·万俟绍之）

才入园中便折花，厨头坐语是生涯。不时掐数周年限，每事誇称旧主家。

迁怒故将瓯碗掷，效矉刚借粉脂搽。隔屏窃听宾朋语，汲汲讹传又妄加。

还有《醒世因缘传》里面，描写的仆人：

“在厨房里面撩锅里的肉，攒盆头的米合面，偷烧哺剂，切鸡藏起大腿，这都是那些管家娘子旧规，人人如此，个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