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务类书籍的毛病-兼及人性的弱点

上篇文章夸了一本书，叫《事实》；这次要“骂”一堆书，讲财报的。

出于工作需要，恨不得将市面上的财报类书籍一网打尽，尽收囊中；然后逐一“翻牌、临幸”。又如遍寻天下剑谱，勤加修炼，以图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有朝一日略有小成。然而，失望的时候多，得意的时候少。闲来收拾书柜，终于狠下心来，要把它们打入冷宫。在此之前，来一个盖棺定论吧。即使不为买书的钱，也要为付出过的翻阅时间与好奇心。

按套路，在批评之前，要先肯定对方。固然，有些书偶尔灵光一闪，也有可取之处。比如形象生动的比喻，或者新颖贴切的案例。人类特有的共情能力让我相信，如果是我喜欢的东西，拿来课堂上讲的话，多半学生也会喜欢。遗憾的是，就总体而言，这些书的质量并不高。其毛病大致可概括为三种：浅、偏、玄。

这么一说，大有“冒天下之大不韪”、“一竿子打死一大片”之嫌。像我这么久经世故的“老司机”，岂敢冒犯诸贤？所以，本文是不会指名道姓的，此即“骂总不骂细”，原则一。除非是老外的书，此即“骂远不骂近”（远攻近交），原则二。如果恰好您读来感觉面红耳热，或者怼到了您的偶像，就权当戏言吧。古人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今人说，宽容是一种美德。在本意上，并不想“误伤”，也不想借贬人而扬己。实际上，“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也许只是我太挑食。我的衡量标准，主要是看这些财报书是否适合MBA（工商管理硕士），以及企业经营管理人员。这有点像选教材。这一标准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1、过浅

人性的七宗罪中，懒惰（sloth）可能是其中最常见的一种。有些人不愿意花时间学习、费脑筋思考，同时又想功力深厚、出类拔萃（贪婪是另一种罪），就寄望于找捷径，找秘籍。于是，市面上就出现了一大堆这样的书：“一本书学会XX，N天搞定XX……”而且，那个N越来越小。有人以“小时”为单位，就有人以“分钟”为单位，最后就只好宣称“秒懂”。类似的，还有“零基础”、“一看就懂”……有人迎合了人性的弱点并大赚其钱，但读者真实的能力并没有提高，社会也没有因此而进步一点。

以前有本书，叫《世界上最简单的会计书》。它的主题是假如一个小孩子摆个摊子，卖柠檬汁，可以遇到一系列的会计术语。还有人讲“牛角包”，如出一辙。然鹅，浅白、浅显很容易混淆于浅薄、浅陋。

这种书确实让你读来非常轻松，但是不可能有多少干货、营养。过于简化而舍弃“硬核”的东西，通常不会耐人寻味。有意思的是，这书的封面上还赫然印着“入职晋级”，就像电影《功夫》里面那本“如来神掌”一样。如果只是圈外人想开卷有益，略微了解一下会计，读它倒也无妨。但若未对业余与专业加以区分，就有混淆视听之弊了。要知道，企业规模越大，业务也复杂，会计工作也相应地更复杂。可以说，会计准则主要就是针对上市公司而制定的。如果仅仅立足于柠檬汁业务，不学会计也足可应付。想象一下，要是在MBA课堂上也这么讲，那些交了昂贵的学费的学生会不会打我啊？

经常有人问我，这个证书好不好考？那个方向的论文好不好写？然后就想弃难就易。其实，凡是容易的门槛太低的事，其含金量也有限。人才的竞争，毕竟要靠一些“你会TA不会”的事情，或者“你有TA没有”的能力。

那么，哪些内容算是会计学的“硬核”而应该写到书里呢？最起码，有以下几个：

（1）应计制，或权责发生制。不懂这个，就无法理顺三张会计报表的关系，也无法理解应收应付项目、折旧摊销项目等，更无法理解行政事业单位的会计改革，还无法理解盈余管理、报表粉饰的实质。

（2）历史成本与公允价值。这涉及到资产减值相关问题，也就涉及这几年热门的“商誉暴雷”话题。

（3）按间接法编制的现金流量表。它的核心原理是前两组概念，可视为一种汇总，但又略有扩展。

（4）合并报表。也许有人觉得这个太难。但是，我们读的上市公司报表中，经常都会碰到少数股东权益、少数股东损益，不讲解吗？

就鄙人所见，有些书对这些内容是“睁只眼闭只眼”，避而不谈的。避重就轻，是本能；举重若轻，才是本事。

2、过偏

本号今年春节前曾经写过一篇《正说MBA会计课的学习目的》，其中谈到：从企业管理的角度解读财务报告，是财报最初始、最主要的用处。但是，许多财报书喜欢谈股票投资（后文简称投资），甚至以此为卖点。那些书名中有“掘金”、“财务自由”的书，多属此类。那么，财报书中讲不讲投资？若讲，讲多少、讲哪些？

无疑，会计可以有助于投资。众所周知，现代公司是两权分离的。自从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之后，会计信息的服务对象就包括两种：所有者和经营者。相应地，会计学也分为财务会计和管理会计；财报书的视角也分为两种：投资和管理。

但是，鄙人认为，不能在财报书或者MBA会计课中讲太多股票投资。理由有三。

（1）投资是另一门学问。其知识与技能中，有太多是读财报不能解决的。比如，公司估值。经营业绩好、但估值过高的股票，未必值得买入或持有。即便在“公司财务”（或财务管理）课程中，也无法解决投资涉及的全部问题。比如，大家常说的心理（在恐惧与贪婪之间徘徊）、资金（比如降息降准）、政策等因素，甚至消息面，都会影响股价，进而影响投资收益。真正的投资工作，也是十分辛苦的！

精通概率论的数学老师，未必是麻将（或者扑克游戏）高手。同理，精通财报的会计人员，未必能在股市上稳赚不赔。就算您鄙视我，我也给不了您那样的“点金术”、“金手指”。要是有，我自己不晓得发大财去了？

（2）同时，有的投资者并不怎么读财报。投资有不同风格、不同流派。股票书籍中最常见的，是技术分析派，以K线、均线、成交量等为决策的主要依据。这时候，财报的作用自然大减。更何况，在大数据思潮兴起之后，还出现了以数据、电脑为基础的新流派，大概可称为“人工智能派”、AI派。他们与财报的关系也不大。总之，不看财报的投资者大有人在；看了财报仍赚不了钱的投资者，也不在少数。

（3）“为投资而读财报”，实质上会回归到“为管理而读财报”。价值投资者坚信，选股就是选公司。不过，先读财报、后做投资的原理，与读财报而分析评价企业的经营管理的原理，在根本上是一致的。因此，无需单独强调前者。当然，价值投资中也有读财报不能完全解决的问题，包括行业分析和宏观分析。

所以，在财报书中如果大谈特谈股票投资，很容易偏离主题。如果有正题、有偏题，那就容易出现主题杂乱。这种“调子”，迎合的是人类的又一宗罪——贪婪（greed）。如果说因懒惰而流于肤浅，不想挣辛苦钱，只想挣轻松钱（投资就是“躺赚”），那么，贪婪就是想挣很多很多的钱，结果只是痴心妄想，反而杂而不精。懒惰的书，写得太薄；贪婪的书，写得太厚。

另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时间总是有限的。无论培训课，还是MBA课，抑或是读者自学，总是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拿MBA来说，如果课程体系中没有专门的《证券投资》，在会计课上讲讲投资，也还情有可原。否则，就很可能喧宾夺主。即使这样，把投资的相关内容安排到《财务管理》课程中，也更合情合理。教师之间，需要协商。

如果懒而不贪，自有社会上的各种竞争机制来“收拾”你，难免穷点，倒也无害于他人。如果贪而不懒，说不定就有了梦想，有了不靠闹铃而早起的动力。如果又懒又贪，完蛋了，搞不好就铤而走险、以身试法去了，正如走火入魔。所以古人说，“勤（孔明的原话是“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勤能治懒癌，俭可减贪欲。没本事，更需要节制。

3、过玄

七宗罪中，还有个傲慢（pride），即自我评价过高，也叫过度自信。其表现形式有几种。明明谈的是经典教材都会涉及的专业知识，既不浅、也不偏，却非要换个说法，然后自称：（1）“独创”了“N维分析法”，或者“XX模型”、“XX框架”；（2）“XX解密或揭秘”、“发现XX真相”；（3）“某某教你XX”，这里的“某某”往往是明星投资人，或明星教授，或明星企业的财务总监。

其实，它们只是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把正常的知识说成了玄之又玄的“玄学”，借以自抬身价，树立权威感。有的人是“装逼”，也许对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还是心里有数的；有的人却是缺少自知之明，当真以为自己“内力、剑法、暗器、轻功、乃至用毒解毒”都是天下第一（金庸小说《侠客行》里面的白自在就是如此）。

如果说过浅还可以“浅入浅出”，过玄就是“浅入深出”，可能最让人讨厌。其治疗，当用谦卑之法。需始终保持一点对专业的敬畏之心。

综上，财报书的常见毛病包括浅、偏、玄；根本源头是人性的弱点，包括偷懒、贪婪、傲慢；而治疗之法可有“勤、俭、谦”三个字。而对读者而言，凡是书名中有前面提及的那些字眼的，就有必要把眼睛睁大点，严格筛选。对于其他书籍，又何尝不是如此？

其实，本文是修订《财报这么有趣》一书时对其内容安排的思考，也算是一种自我反省和警戒。